清明 ? 坟墓 ? 荒草 清明节,伴着微显凉意的海风,悄然而至。已经携女自我流放到海南的我,总会想起一九八九年他病故时似在眼前、但却早已年代久远了的往事,湿漉漉的清明总会轻柔地揭开我心灵深处似乎已经愈合了的伤口,让伤口暴露着,让它隐隐作痛。一九九五年的清明节,在黑土地的瑟瑟寒风里,我独自坐在坟墓和荒草之中……
《清明? 坟墓? 荒草》
四月五日清明节,天呜咽着像要下雨。冷风阵阵,使人感到阴凉阴凉的。长期孤寂的心,也随着这日子这天气,阴阴凉凉呜呜咽咽的了。
午饭后,我带上已经十二岁的女儿,提了一把铁锹,去野外的墓地看望已经睡在那里六年了的女儿的爸爸。
女儿的脸蛋因为感冒而烧得通红。
给爸爸的坟填填土吧。我轻轻的说。
她费力地用铁锹为爸爸的坟填上了新土,又将带来的土纸压在爸爸的坟头上。她已经记不起爸爸的模样。
山坡上的土很松软,覆盖着一层长长的羊胡子草,脚踩下去,会陷得很深。
过了一会儿,她似乎觉得有些累,喘息着,悄无声息的走到我身边,依偎着我,默默地看着坟头。
一阵冷风袭来,她缩起小小的发烫的身子。
我无言,只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,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前。
山上死一般的寂静。我记起她还在发着高烧。便与她说,要她先走,并掏出五元钱让她坐车。
女儿抬起脸,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我,不说话。
让我一个人静一静。我说。一边克制着自己,不使声音发颤。
那……你早点回去。她仰着烧得发红的脸蛋,定定地看着我说。
我点点头,想说什么却哽住,喉咙里有些发紧。
女儿一步三回头地向山下走去。我依傍着坟前一棵碗口粗的树干,泪眼迷蒙地望着那小小的身影慢慢地下了山,过了一条小水沟,便回头朝我挥挥手;然后走上了公路,在很陡很窄的公路上曲曲弯弯了几回,再次朝我挥挥手,小小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杂乱的灌木丛后面。
我的泪早已流满了面颊。
冷冷的风吹起来,拂乱了我的头发,将脸上不断淌下来的泪不断地吹干,脸上一条条干紧干紧的,十分难受。
两块被雨水浸淫得泛黄了的砖头摞起来,再把铁锹放上去,我仍旧依傍着坟前那颗碗口粗的树,面对着他的坟头,坐了下来。
我想静下来。远离那城市的喧嚣,只我一个人,静下来。
这里真静。
我坐在坟墓与荒草中间。
长着稀稀拉拉的树的山坡上,十几座坟墓杂乱无序孤孤零零地散卧着。有的已经填上了新土,有的依然荒草凋零。树干树枝干干巴巴的没有一丁点儿生气,只有冷风吹得枯枝嘎嘎作响。山坡上长满了长长的羊胡子草,顺着坡,将黄土掩盖起来。
我抬起头,将头无力地靠在树干上。没有看到乌鸦。
我闭上酸涩的双眼,任胸中汹涌澎湃,哀思滚滚。
……恍恍惚惚之中,眼前晃动着他那笑嘻嘻的细长的眼睛;结婚新房里那艳艳的红窗帘;众人面前他那姑娘似的腼腆;病房里那被病魔折磨得走了形的脸;咽气时那艰难的抖颤和错乱;下葬时的死去活来失态失控……
……青烟里,小小的他微笑着向我靠近,渐渐地变大,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,我伸手去抱他,却抱空;他在青烟里慢慢地缩小,微笑着,终于消逝了去……
我的泪无声地无节制地向下流着。扑簌簌流到下颏儿,滴落在坟前的草地上、我的皮夹克上、牛仔裤上。
风吹来,脸上觉得干干的,一条一条的发紧,再有新的泪珠滚落,再被吹干……我不去擦,任它……
在这无人的荒山野岭之中,我终于可以不必掩饰自己了。
良久,我睁开眼。
透过泪帘看到的是一片灰黄色的天空和伸在高处的枯枝。瘦削的枯枝杂乱无情地将我的天空割裂成一个一个的小碎片。
我坐在坟前,像一块僵冷的石头,一个没有生命的木雕。野坡、坟墓、冷风、阴云、石碑、荒草、荆棘、黄土……还有眼泪――伴着我。
这是一幅什么图画呢?我流着泪想。
我的悲怆、我的凄苦、我的哀思、我的情感――天不知道地不知道,只有我和坟墓里的他知道――啊……天哪……这是一幅……我的图画!
我终于放了悲声。在这无人的旷野之中。……
再次睁开眼时,他的坟墓居然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,我吃惊地看到了眼前一片亮亮的金黄:坟上的新土是金黄的,散散的湿漉漉的;坟旁的羊胡子草是金黄的,长长的顺着斜坡;坟头上压的土纸是金黄的,瑟瑟的迎着冷风;坟墓前门的砖头是金黄的,风吹雨淋之后还有些发红……
猛然间,我的心像被重锤敲击样地猛抖了一下!热血冲向大脑,旋即向全身蔓延开来,身上开始发热。透过泪光的星星点点,眼前亮亮的金黄竟然给了我一种吸引,一种诱惑,一种明亮和一种美丽!
真的,真的很美很美。
我闭上眼,再睁开;闭上,再睁开……每次睁开眼的瞬间,那坟墓亮亮的金黄色的凄婉都会给我一次柔弱而温馨的刺激,激起心中一片血的涟漪,在这柔弱而温馨的刺激中,我凄凄婉婉酥酥软软的瘫了下去……
是他,是他。我的丈夫!我欲喊却无声。不,我不能离开这凄婉,我不能离开这温馨。我唯恐这一切会像他一样在青烟里悄然消失,就一次次地闭上眼,再睁开――伴着泪,伴着悲哀,伴着无奈和点点的希冀。……
太阳几次想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来,但都没有成功。冷风阵阵袭着,我好冷好冷。地上的纸灰被吹得飞舞起来,落在我的头上、脸上、身上。
我开始发抖,瑟瑟的,像筛糠。
你让太阳出来照照我吧,我多陪你一会儿。我抖着下巴说。
可是太阳不出来。冷风依旧袭着我。枯枝在我的头上嘎嘎作响。
有两个人带着个孩子上山来了。许是见我长久地伫立在那里吧,向我投来疑惑探询的目光。
我已不再流泪。静静地立在那里,直等到他们填了新土祭奠完了之后又下了山。
山上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。我再次靠着树干慢慢地坐下去。
许久许久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只有眼泪还在眼眶里转。
生活中不要奢望什么。也不该奢望什么。
我想有个家。也许,这也是一种奢望。
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。我掏出手帕,用力地擦掉干涸在脸上的泪痕,拖着铁锹,缓缓地向山下走去。
我回过头来,再看一眼他的坟墓。
我会再来陪你。为了那汹涌的思绪,为了那亮亮的金黄和那温馨的凄婉,也为了我―――坐在那坟墓和荒草中间。
该帖子在 2013/2/28 15:06:25 编辑过